撰文:陳建安(中途失明者成長團體帶領者/玄奘大學應用心理學系助理教授)
視覺是人類最重要的感官。失去視力,不論從日常生活行動到人際互動,工作與自我概念,甚至安全感都受到衝擊。然而人是具多重時間、角色關係與生活脈絡融鑄的個體,過去許多學術研究與實務經驗指出,失明或許是對現實的打擊,然而每個人自身的議題,如人際、家庭、工作及情緒等,也可能因視覺功能出現障礙而變得更加困難。以致在這群盲朋友裡,有怨嘆有喜悅、有期盼有失落,有歸屬有孤單寂寞等。
這次團體的目標,首先是能接納自身生理的現況,再者協助成員釐清,現在與未來存在的挑戰與困境是否與視力障礙有關?若把困境完全歸因於視力障礙,是否真能改變現況?此外,所謂的健康應該是期待他們在自身生理條件下,仍過一個「正常」與「希望」的日子。不因為視力功能的損傷,而造成負向自我概念、低生命價值,一樣也能有追求幸福感的動機。不會僅因生理的部分功能無法發揮,而否定成為一個「完整的人」(Whole Person)的可能。
團體主題「打開心內的窗」,代表儘管遮蔽了「視覺之窗」,但心靈能照樣明亮。不因為視力功能的損傷,而造成負向自我概念、低生命價值,一樣也能有追求幸福感的動機。畢竟「心」才是決定人生的境界!團體成員皆是中高齡中途失明者,因此團體探討議題盡可能具體化,藉由成員熟悉的童玩,達到易理解、獲共鳴,並且有生命脈絡。
糾結與寂寞
如果視力能夠恢復—這是個常見於那些遭受疾病與困境的人們心裡,與事實相反的非理性思維,這種糾結有如心中一座難以跨越的大山。
你有多快樂和寂寞呢(1到10分)?多數成員快樂程度自評8分,少數只給6分。很欣見目前多數成員都能找到內心安在的狀態。而「寂寞感」受到年紀、生理、人際關係、性格及人生觀等影響。多數成員自評3分,但也有處在5分上下的。由此可知,成員也大多已能找到「安身立命」的自在,然仍有人還在尋找心理、自我及社會連結。
阿森是一位積極與正向的成員,他移民到台灣後也有過完美的生活,但失明帶走了許多他曾經擁有的,包含家庭。阿森在「我的快樂花園」繪圖活動中,他把花園劃分為三塊,其中一塊還特別設計涼亭區。他說,那是可以讓人休息的地方。甚至,還夢想要建設老人安養中心。
另外有幾位成員,面臨因視力退化導致的家庭、事業及人際困境,其中許多問題則在視力惡化前已存在了。例如柔弱外表和傳統的一位女性成員,家庭是她自我概念與價值意義的核心,但影響其情緒甚鉅。關於「人生風格」討論中,她驚訝地回饋:「啊!原來我們現在生活的樣子,是受到過去成長的生活型態影響!」。或許可以幫助她檢視,過去與現在生活,找出對現在生命一個舒適的出口。
當我們能接受自己無法改變的,才有辦法獲得自由
團體中我們討論三件事,什麼是你想維持的、你覺得努力是可以改變的,以及你很想改變但努力也沒有辦法做到的?儘管每個人條件不同,但大家不約而同的答是「重獲視力」,對大家而言,是最渴望也最實際的。
很多的遺憾,似乎是許多視障者無力去改變的,儘管他們多麼渴望改變。然而,當我們糾結於期望能改變,但當改變並非我們能憑己之力掌控時,可以想像那是多麼的讓人深感無力。因此,就像束縛的框架般,我們內心缺乏自由,也無法接納現實和放下悲傷。
身心容納之窗
當視覺退化是我們再怎麼努力也不可逆的時,過度的糾結於此,可能耗竭身心靈的因應能量,如情緒、調節能力,以及身心的復原力。
成員應用四片兒童積木,製作一個四方形的窗。接著將手上三、四個遊戲小沙包,試著放入窗中,藉由操作讓成員能理解,每個人的心靈能量與容量有限。如果內心只糾結於視覺障礙,煩憂必然充斥我心,沒有空間再處理其他事物了。如同掩蔽的窗,風再也吹不進來,新鮮空氣無法流動,陽光當然也不再穿透進來。成員們都很受觸動、有共鳴回應道:「內心若不打開,自己走不出去,別人也走不進來,將會很孤單和孤獨。」
我的快樂花園
若有塊地,你會如何規劃讓它成為快樂花園呢?成員在紙上,先用保麗龍球定位「我」在花園的位置。接著,用彩色筆畫上可以讓自己快樂的花、植物、樹木等。從「我」擺放的相對位置,以及種植的花木植栽種類等,顯現他們在現實世界中自我的定位或概念,以及想望。
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,七十多歲的阿正,把自己放在圖紙的中間,旁邊畫了兩顆植栽。我邀請他分享,他說:「就隨便種兩顆植物。」我接著問,有沒有考慮種花呢?阿正用台語回答:「啊!就看嘸啊,能種什麼花?看嘸,種什麼也嘸差。」。
有成員聽了回應:「沒關係啊,眼睛看不到,我們可以改種有味道的花、可以觸摸的花、甚至有聲音的花…。很幸運的我們還是可以出去踏青、爬山、到戶外走走呀。」太棒了,這就是「我的快樂花園」希望成員體悟「轉」這個意念。心念轉,世界就會跟著動,人生也會有所不同。
希望與幸福
人生的動力來自希望與意義感,並找到人生的幸福感。有位成員提到,在視覺退化後經歷工作、愛情的挫敗,封閉自己於幽暗之中多年,但外孫女的出生竟神奇的讓他再「見」人生光明。有的成員享受平淡的日常,平日喜歡隨意的四處溜搭,養鸚鵡和種植栽。甚至有投入視障馬拉松的,展現出往日的鬥志。
一位不擅表達,在團體互動中大多聆聽多於表達的成員。有一次請成員想想,自己比較像大家手上拿著的黃色小鴨,還是恐龍時,他直說自己不太會說話,不知要說什麼。我還是希望他能嘗試分享,因此請他選擇小鴨或恐龍,並用手把答案「推」出來。跨出第一步後,後續他便較願意分享,我也驚訝於他其實有很多也很樂意分享內心想法。有了第一步的「動」(move),改變就會讓人看到希望。
團體結束之際,我感覺到也看到許多團體成員,都有找到自己幸福的方程式,雖然這條路要面臨許多挑戰與辛苦,但成員其實是有條件找到自己快樂的花園。